麻豆 艾鲤
咱们刚刚发表了王占黑的《女士的品格》,便惊悉聂华苓女士于2024年10月21日圆寂。看着昨天见报的赵武平先生的著述,对"也知生命促,特意逞风致"这十个字,忽然就有了更深的感触(昨天亦然梅兰芳先生生日130周年)。
本文是聂华苓为夫君安格尔回忆录中译本而作,发表于1999年5月28日《文申诉 笔会》。
不时有好意思国一又友趣味地问我:"IOWA这个词,在华文里何如说?"
"爱荷华。"
"什么兴味?"
"爱荷花的光华。"
fss 露出"啊!IOWA有那么好意思!"新英格兰的东说念主,也许在说那话时似笑非笑,或者想大笑空虚,但他们是有文化的东说念主,仅仅浅浅说一声:"真实吗?"洛杉矶的东说念主呢?清醒在阳光里,无所遮挡,直来直去:"冰天雪地!有荷花?谢天谢地!我不住在那处!我可活不下去!"
腹地东说念主听到"爱荷华"那几个字,就很快活。"宛转!像唱歌!你再说一遍。"
"爱……荷……华……"
"爱……喝……话……"
我干脆加一句:"那兴味即是爱荷花的光华!"
他们眼睛一下子亮了,高唱:"好意思极了!好意思极了!爱……喝……话……。爱……喝……话……好!好!"强健东说念主倏得顿住了,"咱们这儿有荷花吗?"看看身边的东说念主,莫得申报。也就不明晰之。
安格尔向东说念主笑着说:"我在好意思国东部和西部,提到IOWA,有东说念主说:啊,IOWA吗?我仅仅在飞机上飞过IOWA,平平板板一大片,只看见玉米田。"
安格尔朗读诗或演讲时的开场白:"我是从玉米田来的。"
每次我和安格尔旅行总结,从机场开车回咱们的鹿园,他都会望着龙蹲虎踞的意境说:"华苓,你瞧,黑地皮!多好的土!"
爱荷华的好,你得在那黑地皮上糊口,能力融会到。爱荷华的东说念主,和那黑地皮同样,扎塌实实。在一个不可靠的世界中,叫东说念主感到冷静可靠。
安格尔即是黑地皮上的东说念主。《一个侥幸的好意思国童年》所写的,是他在那黑地皮上的少小糊口,以及黑地皮上的一些常人物,在土壤上靠劳作讨糊口的东说念主,有一股当然的生命力,和沈从文的水上讨糊口的东说念主很邻近。书中的篇章是安格尔阅历了东说念主世的沧桑,世界的风浪幻化,一世的浮千里得失,在他暮景桑榆写的。是对一个失去的"乐土"深情的回忆,亦然对目前这个说念德沦丧、东说念主性误会的世纪末无奈的叹惋。
安格尔是诗东说念主,有诗东说念主机灵的理性和形象化的语言。他也有演义家态状东说念主物的细密。《一个侥幸的好意思国童年》是文中有诗,诗中有东说念主物。他很会讲故事。即是在普通糊口中,他谈起某件事、某个东说念主,亦然像讲故事同样,声如洪钟,夸张的戏剧性的看成,幽默机智的话语,几乎像说相声。我和他一皆糊口27年了,听了许多故事。从他的故事中,我更了解他:为什么对东说念主充满了爱心,为什么走遍世界,他要在爱荷华立脚,齐备他世界性的体裁逸想。
安格尔的父母只读了中学,父亲为东说念主养马、教马,收入属于难题阶级,无谓交收入税,拼集保管他配偶俩和四个子女的饱暖糊口。安格尔在爱荷华州的雪松川(Cedar Rapids)读小学时就打工,一直到大学,都没罢手。我离开中国30年后,1978年,和安格尔、两个儿子一皆回到中国。那时中好意思还没建交,他第一次到中国,不知中国东说念主对他这个"好意思帝"怎么反应。但是,他这个好意思国佬比我这个湖北东说念主还受接待。他们看到他一大把年齿,将装满礼物的大箱子呼地一下从火车上拎下来,啧啧惊羡,叫他"服务程序",说他粗拙的手是"服务东说念主民的手"。
小安格尔的第一份使命,是为一家犹太东说念主点火。犹太东说念主的安息日是礼拜六。犹太教徒不成在那天点火。小安格尔每个礼拜六早上,到犹太东说念主家里,拧开煤气炉,用洋火燃烧炉子。然后,到地下室,那处有个火炉。他先算帐炉灰,在炉子里摆一堆玉米棒子、柴火和煤,终末燃烧。一毛五分钱就平直了。
其后每天为当地的《雪松川报》送报。安格尔最可爱讲的,是他八岁时如安在街头叫卖《雪松川报》的番外。第一次世界大战中,1916年7月1日,法国东北部一场战役,在日出和日落之间,六万英国自觉军就义了。《雪松川报》发出番外。小安格尔在街头挥着报纸高唱:"法境最大苦战!英军死一火六万!快买快看!两分钱!"小安格尔一分钱买进,两分钱卖出。1933年,安格尔走上牛津大学墨藤学院的螺旋楼梯,去会他的导师——诗东说念主卜仑登(Edmund Blunden)。卜仑登即是那场苦战的幸存者。街头卖报可真吵杂,男男女女,孩子呀,狗呀,马呀,汽车呀,成群结队,兜里铜板叮叮当当,通盘这个词世界的大事都在小安格尔手中。大东说念主和他谈话,他不错侃侃而谈,他会心理活现地说:"你知说念吗?比利时的外普尔斯又战争啦,第三次战役呀!"
他也可爱骑着自行车逐户送报的使命。送报相比多情面味。他在小小的年齿,就战争了形形色色的东说念主——寄居低价栈房卖身的"贵妇",送他全套朗费罗诗集的退休考验,对小安格尔朗读艾略特的诗东说念主:"走吧,你和我,当薄暮在弯苍张开,宛如手术台上麻醉的病东说念主……"
安格尔上中学时,在一家卖药物、饮料等物品的小店打工。每寰宇学后就到店里去,一直使命到晚上打烊。莫得营业的时间,他就在帐单背面写诗。小小一个店,反应了东说念主性多样姿态。有妇之夫买了一打避孕套,要他开帐单时写牙膏。老翁儿喝女东说念主的补药,只为药里有乙醇。(那恰是好意思国禁酒的年代。)丧祭烟酒是罪状的牧师,一毛钱买一支雪茄,暗暗走到店铺后头的斗室,坐在椅子里喷云吐雾起来。每个月初,老配偶来买一百颗阿司匹灵,必坐下来絮叨唠明说瞬息话。"男东说念主呀,像小狗,摸摸,哄哄,他就乖了。"
我和安格尔第一次在台湾邂逅合照的相,他转头望着我,仿佛是一见寄望。其后我发现他摄影,必照侧面。原本他的鼻子,正面看是歪的。小时踢足球,一球踢歪了鼻子。他的侧影真实面子,线条分明,紧密而执意。他阿谁歪鼻子可爱强横的气息。他可爱闻父亲马房的马粪,上了油的马鞍,仓房里干草混和稻草发酵的霉味,地皮犁过的土壤香,母亲烤的刚出炉的面包,她为丈夫孩子熨过的衬衫的浆香,她在后园种的玫瑰香,德文《圣经》贪污皮面的霉味,那《圣经》是祖宗从德国黑丛林带来的。
安格尔在杂货店打工的时间,歪鼻子关联词有福了,不错享受雪茄的香烟香,(难怪他其后抽雪茄!)还有多样万般奇妙的香水。Odeur Fatale,Parfum d'Amour,Essence de la Nuit。何等挑逗的别国情调!有个女东说念主常来"逛"香水柜台,一瓶又一瓶闻一下,挑她可爱的香水,在衣领上抹极少,对安格尔说:"碰庆幸,看它能保留多久。"她每次来穿一件不同的衣着,抹香了她通盘的服装。安格尔有个中学同班女孩,深千里棕色的眼睛,常来店里,似乎是买杂志、饮料,总会走过来,挨着他说语言。若是店里莫得其他主顾,他就通达一瓶香水,抹在她一头长长的黑发上。安格尔甘愿得心跳。那是他生平第一件艳事。
店里还卖报纸杂志。他已驱动写诗。雇主很快活有个写诗的年青店员,独特订了几份杂志,明知不好销,但安格尔谋划地读了每一页。他在巴黎出书的《转动》杂志上,第一次读到乔艾念念,在好意思国《诗刊》上,读到艾略特、桑德堡、庞德。雇主给他一间斗室,放了一张小桌和一张旧椅子。那即是他写诗的场所。他在那处写的诗,许多集合在他第一册诗皆集。
安格尔在雪松川的华盛顿中学念书的时间,有位英文女敦厚蔻克姑娘。她头脑极端忠良,知东说念主论事,忠良果决,在芝加哥大学读完硕士,便回雪松川的中学教书。她不时把诗写在黑板上,一字一句和学生们参议。她的数学也好。她很可爱安格尔,觉得他是班上最佳的学生。下学后,她也许看看他写的诗,也许和他一皆作念算术题。
蔻克敦厚肉体修长,一头面子的抹了点儿银灰的头发。她有两个喜爱:一个是集合莎士比亚的戏剧,另一个是作念银手饰。她巧合间邀安格尔到她家去,给他看她保藏的书,看她作念银手饰:银手镯、银箝制、银项链。她也沟通莎士比亚。她的莎士比亚全集装帧极端良好。她家窗台上永恒摆满了小小的盆景。
安格而其后上了大学,也不时去看敦厚。他也曾写诗了。有一天,他兴冲冲跑到蔻克敦厚的家,急急按了铃。敦厚一通达门,他就递给她一封信和一首诗,高唱:"敦厚,你看!好多稿费啊!"安格尔的一首诗在那时好意思国最著名的《礼拜六体裁周报》发表了,稿费十块钱。
安格尔在雪松川的一个文理学院念书,没上外地的大学,只因为家在那处,不错省膳宿费,也不错接续在他家隔邻的杂货店打工。但是,膏火呢?何如办?父亲付不起。他筹备读一阵子书,使命一阵子,钱攒够了再读。安格尔上学的第一天,膏火还没下降,学校教务处的东说念主叫他去一下。原本他获得了四年的奖学金!那笔钱是私东说念主捐赠的。谁捐的呢?捐款的东说念主不愿公开姓名。安格尔满心感恩地领受了奖学金,但又不知说念感恩谁。
他约束地写诗,也办学校的诗刊。(我目前还保留着他曩昔手写的一册本的诗稿。)他写了诗,就给蔻克敦厚看,巧合等不足了,就在电话里念给敦厚听。四年大学快为止了。1931年,有一天,蔻克敦厚上街,过街时给一辆汽车撞倒了,那时就死了。安格尔悲泣失声。第二天,教务处的东说念主又叫他去,告诉他:安格尔的大学四年奖学金,即是蔻克敦厚捐赠的。她给汽车撞死在地上时,手提包里的信封套,装着一张张十块钱的财富,一张张从她浮浅的中学考验薪水中存储下来的,那即是她要送到安格尔学校去给他的奖学金。
在她的葬礼上,安格尔朗读他献给恩师的诗,其中一首:
仿佛有一只孤零零的鸟
整日在远方的林中啼叫
蟾光银丝缠缠绕绕
缠得它断了气
仿佛一阵风在阴暗的衖堂
打下一只脆弱的飞蛾
吹落柳条罩着它两翼
任雨打它闭上了眼
1991年3月22日,我和安格尔登程去欧洲,筹备先到德国波恩,和儿子晓薇一家欢聚,去黑丛林寻找安格尔祖宗的古迹,去芬兰和一些作者会合,一同乘船去波罗的海诸国,再去波兰领受波兰文化部给我俩的国外体裁奖,终末去捷克会见他们的新总统哈费尔,咱们对他的戏剧以及抵挡独裁的峥嵘风骨早就赞佩。1968年,咱们邀请了捷克的剧作者哈费尔和台湾的演义家陈映真。他们都没到爱荷华。苏联坦克驱进捷克,哈费尔流一火地下。陈映真被捕坐牢。
我和安格尔从爱荷华飞芝加哥,再转念去德国。但是,安格尔在芝加哥机场转上了一条不归路。我一东说念主捧着他微温的苏格兰呢上装和爱尔兰鸭嘴帽,夜深转回爱荷华。我"死"了好几年。当我再在他为我手造的柠檬黄书桌前坐下,我又和他在一皆了——我埋首整理他未完成的回忆录。我又看到他讲故事上涨的神色,又听到他响彻水上小红楼的笑声。
《一个侥幸的好意思国童年》就这么完成了。英文版于1996年在好意思出书。上海东方出书中心的张爱民先生,请孙予教学译成华文出书。我由衷感谢。安格尔在我的桑梓说过:"我要踩着华苓的脚走过的每一寸地皮。"目前,他的书在我走过的地皮上,译成我的母语出书,恰是安格尔的心愿。
这亦然两个文化结成的人缘。
作者:聂华苓
文:聂华苓 剪辑:钱雨彤 职守剪辑:舒 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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